Friday, June 20, 2008

今日獨思(一)

人生過程中,受到傷害總是難免,要以平靜感恩的心去接受,因為試練的機會可增加了解,亦是增長智慧的開端.

琇莉
06/20/2008

婆婆告別式的追思文

婆婆告別式的追思文

二零零七年九月

顏琇莉

媽媽,您恬恬的離開阮,乎阮真無甘.
媽媽,您滿面慈祥來離開,乎阮真思念.
媽媽,您對阮的恩情高過山、深過海,乎阮真感謝.

媽媽,您是一位高尚清秀的貴夫人,
不管時,您攏是用上界一流的穿著來接待人,
不管時,您攏是用最親切的熱情來款待人,
事事替人斟酌,處處替人設想,
媽媽,您的疼愛,永遠不離,永遠不離....

無論是在台灣,抑是美國,
無論是在溪頭,抑是關仔嶺,
您美麗的行影,勤快的腳步,快樂的心情,對阮的疼痛,
永永遠遠在阮心肝底.

今年中秋的月娘特別光特別圓,
因為您已經變作天邊的一粒星,在月娘邊與阮在團員.

媽媽,您在天頂作仙,請您繼續引領阮未來欲行的路,
媽媽,阮在此懇求,請您祝福在座的來賓,事事圓滿.

Wednesday, June 18, 2008

思念媽媽

二零零七年母親節

琇莉

  弟弟在建房子,托現代科技之賜,電子相機拍照挖地基、架鐵筋,所有建築過程皆傳來分享,讓我想起童年時,爸爸媽媽建新居和醫院的往事。
  在我五、六歲時,爸爸媽媽在桃園市邊緣中正路尾自已建房子做醫院。在此之前爸爸向人租賃房子開很小很小的診所。爸爸醫術高明,病人聞名而來,但是看到 小診所不夠氣派,不願給爸爸開刀。爸爸媽媽立誓要建比別家更大的私人醫院。要買地時,市區已沒空地,那時代的路尾和田庄連著,記憶中,路尾街上還有雞、鴨 等家禽。
  爸媽自建房子,彰化阿公當時是埔鹽鄉農會總幹事,從鄉下帶一批人來起厝,親自監工。媽媽每天要煮三、四頓給工人吃。我常常跟隨媽媽去工地看施工。地基上有許多洞,記得有化糞池,我很好奇地在洞的邊邊行走,大人們不停的喊不要靠近會跌落。
  阿嬤對於爸爸沒在老家開業選擇在北部,對媽媽不諒解,媽媽全力以赴協助爸爸的醫院。爸爸的外科醫院在那個時代是二十四小時應診的急診中心,車禍、自 殺、燙傷、胃出血、盲腸炎等是我童年常見的急診。爸媽在前面的醫院忙碌,常常忙到半夜;我們孩子住在後面的住家,往往見不到他們。若有成績單要簽名或學校 要繳錢,我必需在媽媽的桌上留字條,第二天媽媽也會在我的桌上留話。
  爸爸媽媽在路尾經營外科醫院六年,這是爸媽事業最穩定發展的時期,也是後來擴建的基礎。媽媽一直覺得路尾的地點偏僻不在市區內,當熱鬧的路頭有連棟樓 房出售時,趕緊把握了機會以擴建醫院。後來承辦勞保,更辛苦更忙碌,還得忍受勞保局的刁難。我也幫忙寫過好幾頁加複寫紙的申報表,手都起泡。
  我常常想,如果一直保守著路尾的小醫院,不擴建,不再搬,不辦勞保,就不會累壞身體消耗身心,導致早早失了生命。不過那時候擴建到中正路頭的三間店面 樓房,依媽媽樂觀進取的個性,過人的領導能力,有效力的計劃與發落,機會擺在眼前也勢在必行的。命啦!辛苦耕耘卻無法享受成果!當年偏僻的路尾現已變成熱 鬧的市中了。我每次回台必去路尾的舊家,站在遠遠的地方,織補童年的回憶。
  媽媽在女中時代是活潑的游泳選手,結婚前是在銀行上班的小姐,結婚後幫爸爸開業,第一次看到血昏倒,後來努力學習,成了爸爸開刀時的助手操作麻醉,贏 得桃園人的肯定與愛戴。別家的醫生娘不是插花就是打牌,媽媽卻親躬處理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事,有她在的時候都充滿歡聲笑語,雖然忙碌還會抽時間做小籠包、 蛋糕分送親友,她創造了惟一無二的實踐派的醫師娘的模樣。
  爸爸的醫院沒有媽媽管理是開不成的。媽媽超人的學習能力,卓越的管理技巧,完善的人際關係,不但是爸爸事業成功的基石,也是醫院擴建的推手。在她短短的與爸爸共建事業的二十年,永遠盡心盡力,不斷燃燒自已照亮別人,成全別人,活出生命的光彩。
  又是母親節,無法和媽媽如往日般聊天傾談,即使說一萬次的「媽媽!我想您」,她聽得到嗎?認識她的人也已進入人生晚年,孰與我分享往事?她不是偉人, 沒什麼豐功偉績。雜亂隨筆寫些她的凡人中的不凡,不是炫燿,只是聊表對媽媽的思念;人已歸土,無聲無言,說也無益。在這第三十一個沒有媽媽的母親節,更覺 人生如夢往事如煙,空空空。

紀念媽媽過世三十年






往事如煙

紀念媽媽過世三十年

琇莉
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七日


(1)奔喪

  一九七五年媽媽帶我和妹妹來美國唸書,安頓我們住在克里福蘭大舅家後即回台操理爸爸忙碌的醫院。我先唸社區大學,隔年申請到西維吉尼亞大學,搬到摩根城住校。隔年媽媽來美特地到學校來看我,我和媽媽整夜沒睡聊不完話,一年的話一夜哪聊得完。那個時代長途電話很貴,雖然這一年來我和媽媽每月通信,上旬我寫,下旬她回,我們無話不說,但是相見談話有歡樂、有笑聲、有表情,和紙筆上的表達是不同的。

  媽媽十月來看我,隨即去看住在加勒比海島上行醫的二舅。二舅一九六四年來美尚未回台過,曾因心狹症即時送醫得救,媽媽念及姐弟之情,特地飛到島上去看他,沒想到十一月回台不到一個月,媽媽自己也因心臟病在浴室洗澡時發作,延誤了急救時間,撒手歸天,留下爸爸和我們十三歲至十九歲的兄弟姊妹五人。

  媽媽過世時我正在考期末考。舅舅和學校的台灣留學生聯絡,為了不讓我考壞,並沒即時告訴我此凶訊。當我考完試,他們在教室門口攔我說要請我吃飯,我說宿舍裡有得吃,但他們堅持帶我去一位朋友家,我看到大舅和大妗沒事先通知,從克里福蘭來到摩根城,高興又驚訝,但是他們倆表情嚴肅,說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我腦裡第一個反應是外婆過世,因我已買好去紐約找外婆的機票。坐定後,大舅說:「你媽媽過身了」,當時我直覺的反駁他說:「你騙我」,馬上我心想這種事他怎會騙我,我感到我的心被刀切割,心在痛,心在流血,滴滴滴...呆坐了一陣子,大舅才說現在回克里福蘭,明天回台灣。事後朋友告訴我,他們怕我經不起打擊會發狂,預先準備了鎮定劑,但沒用上。

就這樣匆匆離開學校,宿舍裡的美國女孩個個都來擁抱我,安慰我,說會幫我處理宿舍裡的一切。這些平常看來愛搗蛋的白人少女,遇到事情時比我懂事成熟,回台不久即收到她們寄來的慰悼卡。

第二天和外婆、妹妹一起回台。這段飛機是我坐過的最長最難捱的行程,吃不下睡不著一路流淚。到了日本因慢分接不上飛台灣的飛機,需在日本過一夜,急著回台奔喪的心情被延誤,難過至極。在日本打電話給媽媽要好的叔叔嬸嬸,嬸嬸聽到媽媽突然過世,在電話那頭發狂尖叫,說怎會這樣,她才剛剛寄出一封信給媽媽...。二十九年後,我在媽媽的抽屜裡找到那封日文信﹔媽媽沒接到就去世了。

回到台灣松山機場,近鄉情怯,再加上喪母心慟,我兩腳發軟,又要攙扶外婆,頭暈眼花快昏倒。桃園的鄉親自願來接我們,外婆吵著要馬上去殯儀館看媽媽,我不知如何處理。回到家看到爸爸的醫院大門深鎖,還貼個「慈制」,真驚惶,心好痛,走不動,使勁用力衝上樓。爸爸看到我和二妹回來失聲號哭說﹔「媽媽死了」,我們在客廳相擁慟哭,世界一片黑暗。過了一會兒,叔叔引我們到另一大廳室,媽媽的靈堂設在那兒,媽媽放大的黑白相片,鮮花,白布,祭品,焚香.....我如何相信這是真的?她上個月才來美國!

在家裡服務十六年的歐巴桑,看我們長大,愛我們如自已,一邊煮飯一邊流淚,餐餐準備祭拜品。我天天三餐祭拜,毫無感覺地拜,想著媽媽到底去哪裡?歐巴桑說我沒有哭號,媽媽聽不到,說我們這些孩子講話嘻笑太大聲,還在彈琴,哪有像剛失去媽媽的樣子。說實在話,離開靈堂,到另一客廳,兄弟姊妹相聚難免歡笑,何況我心理拒絕接受媽媽過世。被歐巴桑一罵,我心下沉,說不出話。那晚我跪在媽媽靈前給媽媽寫信,才寫了「親愛的媽媽,您為什麼要離開我們?」我已泣不成聲。跪到深夜,歐巴桑來叫我:「大小姐,可以起來了!」

居喪那段日子,媽媽的好友來看我們,要我們節哀,敬愛的呂老師來看我,要我堅強不許哭,說我是大姐要照顧弟妹。好多爸媽的好友來幫忙,討論著媽媽的喪事,火葬?土葬?放在靈骨塔?擇地建墓?治喪委員會的人說,雖然我是大姐但只有男生才能決定這些事。又有人說媽媽去世的太早,留下五個未成年子女,五個人的名子都得刻上墓碑。外婆又來電說為何不來台北殯儀館看媽媽,我說治喪委員會的人說火葬那天再看。外婆很傷心且生氣為什麼我無法主意。

家祭在台北殯儀館舉行,看到媽媽從冷凍庫被推出來,實在不能相信那是昨日還活躍的媽媽。殯儀館的人不認識媽媽,沒將媽媽化妝成原來的媽媽。媽媽穿著一件過短的洋裝套裝,奇怪,難道沒有別件嗎?外婆哭得死去活來,台北認識媽媽的親戚都來送,因大舅二舅全在美,於是請在台北的堂舅來蓋棺,我們五個兒女在棺邊哭得很傷心。最後那一刻,我心想我們將永遠看不到媽媽了,即將蓋棺時,就大聲喊媽媽,希望她會復活回來。

第一次去火葬場是小學六年級外公過世時。印象中火葬場陰森恐佈,但這次又來,火葬場已改建,乾淨明朗。媽媽的棺被推進去,爸爸點火,就這樣人的肉體消失了。三個鐘頭後,骨灰推出來,開始撿骨。媽媽的骨成乳白色,有位尼姑說如果是長病久臥過世的人,骨成灰色,這個人骨成白色一定很健康活躍。是又怎樣?健康的人不保證不會死。媽媽的骨灰裝在大理石的甕中,我們帶回桃園家裡,另擇日下葬。

(2)偉大的媽媽

爸爸和媽媽於一九五七年抱著六個月的我來到人地生疏的桃園開業。選擇桃園因是縱貫線所在之地,如有需要送嚴重病人去臺大醫院,較迅速。起初向人租賃房子從小小診所做起,五年後在市郊的路尾自建私人醫院,到一九六九年購買三間連棟店面開設勞保醫院,為桃園第一家私人設有電梯的外科醫院。爸爸仁心仁術救人無數,媽媽親切、和氣、慷慨、善良,一路走來二十年如一日,贏得桃園人的尊敬與愛戴。

在台中女中學生時代,媽媽是個樂觀開朗、活躍受歡迎的人,不但是游泳選手,而且是壘球第一壘手,在她的大家族裡也人人喜愛。結婚前是銀行上班的小姐,結婚後學習藥名學配藥,學習手術房事務及開刀後護理,媽媽能力強,做事起勁,樣樣都學得很快很好,成為爸爸開刀時的麻醉助手。

爸爸創業起初艱苦,媽媽大小工作粗細包辦,後來拹助爸爸管理醫院,事事做得有聲有色。帶領家裡的助手準備外科用紗布,製作棉球,全體大掃除、洗水塔的水槽,以身作則,融成一片,沒有先生娘的架子。對家裡請的助手和護士,愛顧教導如自己人,他們都做到去當兵或結婚才離開。

記得有一位正在金門當兵的助手,聽到媽媽過世的消息,請假回來看我們,還拿了一大包奠儀,爸爸說他不必如此,他說他十六歲來我家工作,媽媽對他照顧超過他家人,來不及報答,就....

開美髮院的阿梅十五歲來家裡照顧二妹,後來妹妹上學後她想學做美髮。一聽到媽媽過世,她來訴說:「我向你媽媽辭職,她不但沒生氣反而說她要讓我練習做頭髮。後來我要開美髮院,你媽媽幫助我,還介紹許多客人。」阿梅自動來要求為媽媽戴孝,爸爸告訴她可以不必戴,但她堅持要。數年後,我回台又去阿梅那家美髮院,總是會遇到媽媽的舊朋友。

舊時的鄰居有位裁縫師,先生凶酒,家庭貧困,靠她一人為人縫製衣服養活一家六口。媽媽固定每月訂做新裝,我們也常常有新衣服穿,同學都很羨慕。長大後才理解,媽媽為自己和為我們添置新裝是要幫助其家計。

一般人一定認為當醫師娘有滿櫃的衣服穿不完,其實媽媽非常慷慨,常常將漂亮的衣服送人穿,包括那位裁縫師,或拜託外婆拿去送給台中親戚,所以,雖然常常添置新裝,但衣櫃裡卻無多少件,過世時,竟找不到一件像樣的衣裝。

這位裁縫師對媽媽極為感恩,在媽媽的告別式,自願要唸一篇悼文。時間過太久了,我已不記得全文,只記得:

「顏太太,你不嫌棄我這卑微窮人,和我做朋友,......你給人的恩典懸過高山,深過大海,.....你奈何還沒看到子女長大成功的日子,就來離開世間?」

在桃園媽媽有極好的名譽,人緣好、待人親切沒有架子,慷慨善良,常常幫助朋友創業,施善於人,不分貧富貴賤。在商家買東西從來不講價,媽媽對他們的信任,讓他們做生意方便,使得他們敬愛媽媽也不會對她開高價。

媽媽除了忙爸爸醫院之事外,百忙中盡量讓我們的童年有美好的回憶。無論是星期日下午休診全家出遊,或家居生活嬉戲,為我們開辦生日派對,或騎腳踏車大家遠征郊外,或鋼琴演奏會,或民族舞蹈比賽,在我童年的相簿裡都留下許多媽媽的傑作。休城有位台灣文化藝術家,對媽媽拍照的取景與內容特別欣賞,可惜媽媽已不在,無法直接向她表達。

媽媽做事總是嘉惠別人,教朋友騎車,所以能一大早一起騎車運動,與朋友相約固定去游泳,互相鼓勵健身。有位林歐巴將告訴我:「你媽媽過世後,朋友都散了!」。

印象中媽媽很能幹,病房的窗簾、床單自己縫製,過年過節也要綁粽子、烘蛋糕送親友。外婆說:「你媽媽粗細兼會,一人要做兩人的事,別人要做四十年的事,她二十年就做完。」

爸爸媽媽有一群每月聚餐的朋友,輪流作東,媽媽的份要到明年才輪得到。但是,無人理解地,媽媽去和朋友換,堅持要請客,在過世的前一晚,自己設計菜單買菜,親自料理,在家辦桌請了三桌好朋友,而且每家送一個蛋糕。隔了一天,同一時刻,同班人馬通通來哭悼媽媽莫名其妙的逝世!現在回頭看,是不是媽媽自已知道時日不久,而.....。那位和媽媽換月份的朋友錐心之痛泣不欲生!過幾天,在媽媽的外套裡發現那天的料理菜單,治喪委員會並將此菜單複印分送媽媽的朋友紀念。有位歐巴將告訴我:「你媽媽送我的蛋糕放還在冰箱裡,我每一開冰箱看到就哭,無法煮飯...」。

爸爸的外科醫院在那個時代就是個急診中心,外傷骨折,車禍腦震盪,自殺急救等等無不是緊張的工作,而且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應診,媽媽長期在此種環境下造成心律不整。承辦勞保醫院,承受勞保局的刁難,為勞保事務勞心,親自買菜為病人辦營養伙食,忙碌至極,大小事情裡裡外外更是積勞成疾。常有訴苦說爬樓梯到三樓,感到心臟跳動不規律,坐在轎車前座,兩車會車時有感心跳不正常,雖有去台大檢查心電圖,並無異狀,所以沒再做進一步的檢查。媽媽真沒貴人相助。

媽媽在桃園短短十九年,幫助爸爸白手起家,做人成功,受人愛戴與尊敬,可惜在人生的最高峰時早逝,才四十四歲,令人捨不得難接受。爸媽的好友,陳先生為我們買了一個月的菜,楊先生風雨無阻地天天上山監工媽媽的墓,姚先生找了好幾首詩,爸爸選了一首「負我多情空抱鴛鴦偕老夢,望卿再世重尋鰜蝶未完盟」刻在墓上。

媽媽的告別式,在一個大禮堂舉行,有千人參加,好多人上台致詞。我記得我們五個兒女向來捻香的人答禮將近兩小時後,開始遊街,走了半小時到郊外,然後上車前往山上。後來有人告訴我,我們上車時,來送媽媽的人沿路跟著,捻香的人還在排隊。到了山上,下葬媽媽的骨灰,上天即時下起細雨,聽說這表示連天都感悲哀哭泣!

媽媽的一生永遠在嘉惠別人,助人成功,予人歡喜,將榮耀與功勞做給爸爸。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聲,她的個性開朗樂觀,充滿活力,永遠以積極的態度、勤快的腳步在前進。有時我在想,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3)悲傷的療程

辦完喪事,返回美國繼續學業,臨走前,爸爸不禁傷心流淚的說:「媽媽不在,你走後家會更冷清,但又不能不去繼續唸書」。回到學校,重新面對留學的孤寂辛苦,再加上喪母的失魂落魄,有如人生末路,常常一個人獨自在圖書館發呆數小時,想著媽媽怎麼會突然死去,怎麼會突然撒手離開我們,實在是無解又奇怪的事。

想寫家書,拿出藍色的航空郵簡,很自然地不自覺地寫下:「親愛的爸爸媽媽:」,才想起媽媽已不在了,不能這樣寫,遂把「媽媽」兩字塗掉,這樣也不行,爸爸看了會傷心,那張郵簡只好作廢。媽媽死去了,這實在是個不習慣的事實,於是傷心的眼淚一直掉,一直哭,哭到眼淚哭乾,雙眼發痛,圖書館要關門了,書都沒唸。

那段日子失魂斷魄,在人群中聽不到交談聲;走路時聽不到車聲差點被車撞,還被駛車的人臭罵。夜深人靜,眼淚如關不住的水龍頭,哭濕被單。精神恍恍惚忽,日子迷迷糊糊地過,過了很久大約三年吧,才慢慢地清醒過來,真正體會古人說大孝三年的真意。

媽媽過世後,我們五個兄弟姊妹各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努力去克服悲傷,面對新的挑戰,各有不同的困難。但因時空隔離,有些事情愛莫能助。於是,就這樣,在我心裡就當媽媽去旅行吧!只要我好好唸書,畢業時她就會回來。其實我一直認為她會再回來。時光的巨輪不停地轉,人生的事件也一直發生,暫時把傷痛的往事埋在心底深處,忍住悲哀,堅強勇敢的活下去吧!

北美台灣文庫於一九九五年出了一本書「人生的三菱鏡」,作者楊千鶴女士描述她與母親的感情及她母親過世的情景,扣人心玄。那夜我一人坐在飯桌前閱讀,先生和孩子早已入睡,書中懷念母親之情,頗令人感動,勾動了我心底傷心的往事,繃緊的情緒崩潰而洩,像衝破堤岸的大水,獨自在深夜號哭媽媽過世的悲哀。沒經歷過喪母之痛是無法體會的。

春夏秋冬,日子一年一年地過,隨著年歲增長,對媽媽的思念有增無減,每年都想在母親節寫篇紀念她的文章每次試寫懷念感傷的眼淚有如關不住的水龍頭視線模糊淚溼紙筆只好作罷把相片找出來請人為她畫像,以為像画好了,她會復活回來,卻得來一片失望。有時期待她會回來,而有時又覺得她已化作天上的星,在黑夜裡照著我前進,不會再回來了。

爸爸於一九九九年完成回憶錄,初稿裡並沒提到媽媽,大概是過於悲痛無法執筆吧!經我反應後,才將媽媽寫進去。

總之將近三十年來,日子往前走,將悲傷的往事放在心底,鎖進記憶的冰庫,沒有經過療傷的過程,來不及療癒的傷痛,這兩年時時浮現出來攻擊我的心情。常常感到一股憂鬱的風會拉我下深淵,讓我很沮喪。我一直覺得我們兄弟姊妹因時空分離,沒有機會共同思念母親、互相敘舊以療傷。我將此感覺告訴弟弟,他說:「媽媽過世,活得最可憐的是我,我都活過來了,你怎麼還沒恢復?」當頭棒喝,那是我的問題了!「我們年年有掃墓,不該說沒有療傷的過程啊!」。

啊!掃墓,三十年來住在國外,掃墓只參加一次,總是學業工作家庭孩子等等雜事纏身,騰不出時間來飛一趟台灣。去年媽媽過世二十九年,頭尾年算就三十年,我的心很幽悶,特地回台參加掃墓,看到弟弟們熟練的掃墓程序,我好像外星人。原先想對媽媽說:「七早八早就離開,沒意思!」也沒機會表達。回美後更憂鬱,連開車都流淚,怎麼兄弟姊妹相見連媽媽都不提了,媽媽真的離開我們好遠了,他們都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只有我還靜止在三十年前,我生病了,我怎麼辦?

媽媽過世後的最重要的輔傷時期,我卻孤獨的封閉在留學生涯。事隔近三十年,沒有痊癒的悲痛,沒有撫恤的情緒,竟然浮現來襲擊我!失去母親是很傷痛的,但時間已經很久了,應該有個完結,不然就不健康、不正常,也不公平。於是,去年母親節,含淚寫了一封「寄不出去的信」給媽媽,寫了一個多月,把三十年的悲哀與思念全部寄出去!我想媽媽收到了。我必須想辦法治療自已,七月又回台,去找了媽媽三十年前的好朋友,一起懷念媽媽,一起談述往事。

「你媽媽在人生的最高峰時去世,留給人漂亮健康、體格好,能力強又親和完美的印象,我們都非常懷念且婉惜。從另角度看,不像我,現在已是七十老太婆...」媽媽朋友這樣述說。

媽媽離開我們三十年,不敢想像時間流逝那麼快。今年就在我們兄弟姊妹以電子郵件討論回台掃墓的事宜,有件奇妙的事正在發生。休城的劉醫師把爸爸的回憶錄借給他朋友許先生,意外地許先生認出爸爸是他台中一中六十年前的同窗,翻開書本看到全家合照,驚訝地發現他對媽媽也面熟,原來在六十年前,許先生是一中長跑健將,媽媽是女中游泳校隊,在台中市游泳池常常看到媽媽。六十年前的影像歷歷出現在眼前,他說媽媽開朗、活躍、笑聲宏亮,說這麼漂亮這麼樂觀的人,這麼早過世,太可惜了。因為他的關心與詢問,使我有機會闡述媽媽的往事,一起懷念她。對他,在六十年後,而且在遙遠的美國,能連結學生時代的舊識,心情澎湃不已;對我,忽然間,媽媽好像與我接近許多,這回我竟然可以平靜的心來懷念媽媽,因此促成了寫作此文的靈感,雖然過程身心疲累,兩週來回億往事幾乎生病,但還是將如煙如夢的往事完成紀錄了。這是多麼奇妙的事!如果爸爸沒寫回憶錄,如果劉醫師不曾和我談及故鄉事,得知他也是外科醫師才送他爸爸的書,如果劉醫師沒將此書借給許先生,這奇妙就不會發生,我個人也無法完結這段悲哀的往事,這好像是媽媽安排的。

今年是媽媽過世三十週年,我們住在美國的姊妹都能抽空回去相聚,這是媽媽葬禮後,我們五個兄弟姊妹第一次同時一起去掃墓,媽媽真的化作天星了,引導著我們前進。

  

Sunday, June 15, 2008

寄不出去的信

2005 母親節

顏琇莉

親愛的媽媽:
  您已經離開我們將近三十年,這三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您。好多話要告訴您,卻不知如何向您說。您與我們天人永別,空間離得很遠,時間也很長,我一直無法接受您已經永遠走了的事實,更不能相信您放得下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安心的走。我每天都在期望您會回來,而且相信您會回來,好像您是去旅行一般。可是您是不會回來的。見不到您,很想您;聽不到您的笑聲,很傷心;看不到您的笑容,很失望。多麼希望能在夢裡相見,想著如何讓您入夢來,焦慮不能成眠;即使夢中似見您的蹤影,卻在瞬間驚醒中消失。曾經在夢中聽見您的笑聲,也曾經夢到您忙前忙後辦桌料理請人客,做您最拿手的海棉蛋糕分送親友…,這些好景永不再來。媽媽,我好想您。媽媽,您聽得到嗎?
  您走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弟弟妹妹更小。心臟病突然發作時您在浴室而延誤了急救的機會,聽說弟弟妹妹趕回去時,您的身軀尚未冰冷,鼻孔亦流血絲,我相信您一定不願意這麼早走。環境要我們成長,命運要我們堅強。我覺得上天很不公平,我們又沒做錯什麼,為何要我們承受喪母的打擊。您忽然的逝去,我失魂斷魄,在人群中聽不到交談的笑聲;走路時精神恍惚,聽不到車聲差點被車撞,還被駛車的人臭罵。夜深人靜時,眼淚如關不住的水龍頭,哭濕被單。弟弟說在那悲傷的日子,他常常到您的墓園去呆坐,而我住在國外,想去也無法去。
  三十年來住在國外,連掃墓也只參加一次,總是學業工作家庭孩子等等雜事纏身,騰不出時間來飛一趟台灣,想來心裡就難過,為什麼我要忍耐這種無可奈和的心情!太平洋很大,美國和台灣說遠很遠,遠的令人窒息令人哀沉。
  我曾經找畫家為您畫像,甚至有個錯覺,好像您的像畫好後,您會復活回來。
  每次回台灣,就想辦法去找您的老朋友。看到您的好朋友,好像回到童年您還健在的時光。和她們聊天就好像和您談話一樣,讓我很懷念您。想念的心情使我摀洇鼻滿淚濕眼眶,我怕把悲傷的情緒帶給她們影響她們的心情,就趕緊告別。回來後又後悔為什麼要忍耐悲傷!
  我覺得我一直沒有從喪母的悲痛中恢復過來,失親的創傷也沒有痊癒,常常感到一股憂鬱的風會攻擊我,會拉我下深淵,讓我很沮喪。我覺得三十年來,天天都在忍耐悲傷,都要用很大的力氣去保持心情平靜,要用很大的理智控制情緒,把悲傷的往事鎖進記憶的冰庫,才不會去想傷心的事,才不會崩潰。我覺得我好傻,為什麼要逼自己變得堅強!為什麼要忍耐悲傷!
  人生如夢往事如煙,您短短四十四年的人生,帶給周圍的人恩惠與快樂,協助爸爸開創醫院,經營醫院;您的親和力及領導能力勝過任何醫師娘,帶動所有醫院工作人員一起大掃除、洗水槽、洗地打蠟,您還為了勞保病人膳食,設計菜單、買菜,為病人加菜。您也常常幫助朋友創業,施善予人,不分貧富貴賤。有人告訴我,在您的喪禮,當我們兒女已走到市郊,捻香的人還在排長隊。還有曾受您幫助的人,自己來要求為您帶孝。您的好友自動天天到山上監工建您的墓園。爸爸的好友特地選了好幾首詩來讓爸爸選,爸爸選了一首「負我多情空抱鴛鴦偕老夢,望卿再世重尋鶼鰈未完盟」刻在您的墓園上。市場裡您常惠顧的商家含淚的告訴我,說您買東西從來不講價,您的善良及對他們的信任,讓他們做生意方便,使得他們敬愛您更不會對您開高價。訴說不完的恩澤及對您的懷念也無法把您變回來。
  人生如夢往事如煙,想念您,哀思無限,懷念您,念情無盡。我何其幸有您這樣的媽媽,我何其不幸年幼失去媽媽。又是母親節我能期待什麼?期待您回來?您多麼沒有福氣,不能看到您的子女長大成家,也無法享受自己打拼出來的成果,人生好無奈。想念您的女兒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