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7, 2014

懷念父親

微風輕輕地吹,吹過遊子懷念的心,沒想到爸爸在睡夢中,靜悄悄的回去天家,雖然驚嚇、嘸肝,但是想到他是平平安安無痛苦的歸天,應是人生莫大的福氣。
罹患帕金森疾病二十多年的父親,一直勇敢的與病魔搏鬥,到了晚年仍過著非常規律的生活,讀書看報、看日劇、看電視新聞,定時運動騎腳踏車,生活起居大多能自理,堅強的意志令人敬佩。
爸爸就讀於日治時期的台中明治小學校,那是日本官商權貴的子弟學校,爸爸考試成績優異,日籍老師懷疑台灣籍的學生是操襲鄰座日本同學校長兒子的,於是將爸爸調換位置,結果校長兒子成績一落千丈,家長到校問及原因,老師趕緊又將爸爸調回原位,讓那同學成績恢復以往,以便向家長有個交代。
爸爸就讀於台中一中時期正值戰爭末期,被迫提早畢業與五年級同時報考大專,儘管在此不利的條件下,爸爸仍以優異成績考上東京高校,該校全台灣只錄取兩名,爸爸是唯一的台灣人,另一名是台北一中五年級畢業的日本人。考上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消息在台中一中引起相當大的轟動。但航行於日本與台灣之間的高千惠丸被擊沉,無船去日本對爸爸來說考上東京一高是一場空歡喜無法實現的夢,只好改在台北高校註冊。這些年少時的優異往事,木訥寡言的爸爸從來沒提過,到後來寫在回憶錄裡我才看到。戰後高校被收編,爸爸就讀台灣大學先修班,然後進入台灣大學醫學院。一九五一年醫學院畢業,爸爸選擇台大醫院外科繼續研習,是受到台灣外科界的領導者高天成教授非凡的啟示,後來在台大外科受到美國學成回國的林天佑教授嚴密的指導,走上手腦並用膽大心細的外科之路。
一九五七年和媽媽抱著一歲的我及兩只皮箱來到人生地疏的桃園開業白手起家,從五床的病房的小診所開始辛苦經營,六年後興建二十床的外科醫院,一九六九年醫院再度擴充成四十床,新醫院設有現代化的開刀房、消毒室、X光室及患者專用的電梯,當時在桃園是第一部醫院專用的電梯,同時承辦勞保醫療業務,服務桃園地區勞工,在六零年代的小鎮其規模可說是最先進的小型外科醫院,是服務鄉梓的創舉。院中開刀的病例遠超過當時的政府軍醫院及教會醫院,享有「桃園第一刀」的美譽。爸爸精明的醫術、踏實的精神,仁心仁術贏得桃園人的尊敬與肯定。能幹賢慧粗細兼會的媽媽,一手包辦醫院內外事務,幫助爸爸開業,又當爸爸的開刀助手,待人親切人緣好,廣結善緣助人無數,得到桃園人無限好的口碑與風評,直到如今媽媽已過世很多很多年,每次我回台都還聽到地方人士在懷念她。
在六零年代經營外科醫院,必須自已陪訓助手,爸爸嚴厲的訓練與訓罵,常常使年輕的助手受不了,媽媽總會以菩薩心去圓說顏醫師是對事不對人也是對你好,也因為嚴格訓練出來的助手比人高一等,日後去當兵或服務別家外科醫院都有很好的表現,其它醫院也最喜歡用顏外科訓練出來的助手,也常有挖角的現象。有一回爸爸請來的醫師開完刀出來滿臉鐵青,爸爸以為病人出事,一問之下才知是爸爸訓練的助手在開刀過程中,不停地發出嘖嘖之聲,原來是看不慣請來的醫師的開刀技術。爸爸訓練助手從做人做事生活起居做起,媽媽更是疼惜愛護他們如自已的孩子。日後他們在社會工作都常回來感謝在顏外科的學習讓他們受益不淺。
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到家(醫院)不是看到爸爸在對助手訓話就是在做外傷急救。爸爸媽媽開的外科醫院也是急診中心,車禍骨折外傷、腦震盪、兇殺刀傷、被牛鬥傷、沸水燙傷、農藥自殺、急性盲腸炎、胃穿孔、膽結石、腎結石等等,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爸爸的神奇妙手使人回春宛如華陀在世。小時候也曾經隨爸爸去巡病房,爸爸對開完刀的病人噓寒問暖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也曾站在爸爸的診療桌旁,觀看爸爸對病人解釋病情,對著X光片說明骨折的現象。到如今自己也做過幾次病人,就是很少遇到像爸爸那樣深入淺出對病人耐心解釋的醫生。
開業數年後爸爸在桃園地區奠定了極好名聲,警察局刑事組來聘任爸爸當義務法醫。法醫工作不輕鬆,上山下海東南西北的驗屍,竹林裡的腐屍、海濱打撈上來的濫屍、火車輾過的分屍都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常常聽到媽媽急著上樓來告訴煮飯歐巴桑提早開飯,因為顏醫師要急著出去驗屍。執行法醫要具備定力、耐力、膽識、智慧,協助法院從事義務法醫的工作是爸爸最引以為傲的社會服務,多年來是桃園地區唯一的義務法醫,一九七三至一九九六年間多次受到地方法院的表揚。
從我有印象起,家裡醫院的大門口就放著一排排大缸小罐,裝著開刀手術切下來的胃、盲腸、腫瘤、手指、趾甲及好多唸不出來的標本,那都是爸爸多年來的手術成果,也是他從事外科的業績。多年前桃園醫院開幕時,爸爸的後輩李俊仁院長曾來要爸爸開刀的標本,拿去展示,助其教學功能,所以標本少了許多。一九九八我回台祝賀爸爸七十生日時,還有三大缸、四中罐、二十幾小瓶,雖然那標本伴我成長,成了我童年往事回憶的一部分,我仍向爸爸建議:「年紀愈來愈大,以後要清更困難,後代子孫沒人有興趣欣賞標本,將來將是子孫的累贅。」我足足問了他三次確定他決定要把標本清除,我也很驚訝爸爸會決定把放在家中四十年的外科手術的標本清除,那年酷熱的夏天我和繼母汗流浹背戴著口罩,用夾子清除放在福馬林藥水中的一百多個胃、十多斤卵巢瘤、及無數的蟲垂,福馬林藥水充鼻,難以呼吸的經驗真是終生難忘。標本清除後默默不語的爸爸眼神中掩不住對外科生涯結束的空虛與失落,對爸爸而言追求理想而奮鬥的過程與結果已成回憶。
爸爸個性沉默酷愛讀書,沒有患者的時候都是坐在診療室看書。他的興趣廣泛古今中外歷史地理政治自然動物植物古玩都有深入研究。童年時期我家像個小型動物園,飼養了鸚鵡、金絲雀、十姊妹、熱帶魚、鴿子、生蛋雞、還有狗。有一回在美國長大的兒子在學習鄭和下西洋的歷史,而我早忘光無法幫忙,想起精通中外史地的爸爸,只好用越洋電話請教那段中國歷史。爸爸在電話中即時就可講述那段歷史都不需去查閱,實在令人佩服。倒是阿公講完後,我還得翻成英文給兒子寫功課,那才辛苦咧!
一九七五年爸爸事業正值高峰,媽媽在人生的最高峰突然殞逝,有如晴天雷雨襲擊,對爸爸打擊非常大,爸爸說媽媽死去了猶如斷手腳,有如人亡家破,但是爸爸在極度悲傷中堅強的守護我們,重建家庭,儘管媽媽走了,我們的家並沒破。但是失去賢內助,助手被挖角,一時失去手術小組,又時代變遷,大型綜合醫院林立,小型外科醫院已不合時代潮流,於是爸爸選擇結束外科改申請家庭醫學科,經營小診所至退休。
退休後爸爸著手寫回憶錄,除了記錄個人求學成長以及經營外科醫院各種手術的成就外,還勇敢地敘述他所經歷的日本殖民統治、二次大戰時的慘烈、以及台灣光復台灣人開始的夢靨、二二八事件、蔣介石戒嚴統治下的白色恐怖,還有個人開業期間受到權威擾民,也曾經深夜被約談的種種故事。書名為「動盪的時代-一位外科醫師的回憶」。爸爸非常感慨台灣在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後,竟換來更令人失望的專制統治,將其社會生活的苦難經歷真實地記錄下來,希望能給予後代有所啟示,為什麼台灣人要反對外來政權的統治,回憶錄的最後一章寫出他的期待:「願台灣不再出現專制政府,更不要外來政權的統治」。爸爸自費出版回憶錄印了四萬多本,寄給台灣各鄉鎮中小學圖書館。有些小朋友讀完後的反應是:「顏醫師你是在編故事嗎?」竟然不相信爸爸寫的是真實故事。爸爸心思正直對KMT高壓統治不諱直言,也曾經因此而受到投機政客在公共場合的羞辱,被侮辱的不悅爸爸隱忍下來卻終生耿耿於懷而且不敢寫進回憶錄。爸爸曾說如果他年輕時有出國一定會如海外菁英參加台獨運動。在黨外運動及民主運動過程中,爸爸一直都是熱衷的支持者。
爸爸的回憶錄有許多迴響,對我來說莫過於幫助我,從喪母的憂鬱中走出來。由於爸爸的書被朋友廣泛傳閱,從台灣傳到美國,在休士頓的許先生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爸爸的書,認出他是台中一中的同窗,來電話與我敘舊,還問說媽媽是不是台中女中的游泳選手,還說媽媽個性開朗體格高大美麗大方。在媽媽過世三十年能與媽媽的舊識談及媽媽年輕時的往事,那是多麼奇妙的事!以往一想到媽媽我就淚流滿面,這回我竟然可以平靜的心,與許先生述說媽媽的往事,一起懷念媽媽。媽媽在天上藉著爸爸的回憶錄幫助我走出悲傷。
媽媽過世三十周年時,我寫了一篇紀念之文登在鄉訊。兩年多後有一天,有位常來活動中心打球的同鄉忽然來問我是不是顏外科的女兒而且一口氣告訴我:「我2005 年才搬到休士頓,曾看到妳寫的紀念妳媽媽的文章(往事如煙),我不認識妳媽媽,但是覺得妳寫的和我爸爸媽媽認識的顏醫師、顏醫師娘很像是的同人。那個時代醫生是稀有動物,我常常聽到爸媽在講顏醫師娘做人親切待人和善沒有架子,我小時候陪媽媽去看病,印象中妳媽媽個子高、皮膚好、很漂亮,我仔細看妳的文就愈覺得妳寫的和我爸媽講的是同人。我爸媽常去請教顏醫師身體病痛的事,妳媽媽也成了我媽媽的朋友,妳媽媽要去日本,還會問我媽媽要不要為她帶珍珠項鍊回來。在那個平常人出國不普遍的時代,妳媽媽為人設想周到,待人誠懇讓人信得過,我媽好感激。後來我媽媽有病痛又去找顏醫師,妳爸爸說,做外科責任大,開刀需要眼力體力,到了一個年紀就不做開刀了。你爸爸做人做事實實在在,很受人尊敬。我還記得我爸媽一聽到妳媽媽過世,馬上去妳家。後來我還讀了妳爸爸的回憶錄……」以前來與我思念媽媽的都是認識媽媽的,這回這位同鄉連媽媽都不熟識,這又是爸爸的回憶錄牽引來讓我感受到在天上的媽媽的奇妙。
爸爸罹患帕金森症多年,即使雙手顫抖,一九九七年我們美台兄弟姊妹在夏威夷慶祝爸爸生日時,他都可以從火山口騎腳踏車一路不停的騎下山。爸爸八十一大壽時我們美台兄弟姊妹及兒孫又在台灣相聚,一道祝賀爸爸與阿姨結婚三十年的福喜同慶,同時感謝阿姨以超人的耐心對爸爸無微不至的照顧。
爸爸行醫四十年得到外科總會特別獎,也得到紅十字會的特獎。回顧爸爸的一生,他已在回憶錄中寫道:「回顧當醫師四十年,開刀不少病人,救不少傷重病危的病人,做一個知識分子關懷社會,奉獻社會,為改變不公不義的社會而努力不懈,已盡責任。」

爸爸在平靜的睡夢中無痛苦的歸仙,朋友說那是很有積德的人才有的福氣。親人離世固然悲傷,但如果說老人的階段可分為少老人、中老人、老老人,爸爸不必忍受老老人階段的疾病交加的痛苦,也是一種安慰吧!(2/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