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12, 2013

柳暗花明的心事

  原本晨來晚去的工作雖不能致富倒可以果腹,平平凡凡的工作雖然無聊倒也還做得滿意。可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環境的變化總是個人難以掌握,幾個月前我不得不離開此為了顧三頓的工作小方格,帶著無奈的心情請長假。這份工作做了將近十五年,早已駕輕就熟,卻因流年不利冒犯小人,倒楣事如滾雪球般,小事變大事,忍無可忍之下被最後一根稻草擊倒, 情緒失控憤怒發飆,之後又得不到開口解釋前因後果的機會,心情低落身心崩潰無法出勤。這工作小方格雖小卻也耕耘了十五年,若意氣用事而辭職不但可惜而且有失風度,但是周遭發生的不愉快事不斷地在暗示,情勢已變,此地已緣盡。或許我太惜情惜緣,老是記得「人前留一線,日後好相看」的道理,所以暫時離開給別人空間時間也給自已時間空間,於是以回台看年邁的父親為理由決定留職停薪,以沉澱擾亂人心的煩事與浮塵,。
那天是上班的最後一天,星期五,又湊巧是復活節,公司的e mail 早已發出可提早下班 的通知,大約下午三點大家都下班了。幾位平日較好的同事都來告別,然而我仍在趕最後幾樣工作,辦好移交,確定接我工作的人不會手忙腳亂。如果是一般老美決定要休職,早就不見人影了,那會把事情交代的圓圓滿滿, 而我確定他們都了解作業程序及責任後,才放心地離開。 走出公司已是下午五點半,天色還亮,停車場上空無一車,忽然間,我感覺到上班三十年來從來未有過的輕鬆,從來沒有下班時雙肩無負荷,以前也曾加班到九點,也是走在公司空無一車的停車場,但這次的感覺不一樣,從此再也不必為趕報表而有壓力了,也不必為了上司的臉色及屬下的瑣事而煩惱。一年有五十二個禮拜,要特地選在復活節離職亦機率微小,我忽然感到有一種無比尋常的復活節的意義,以往復活節只是撿蛋應景,而那天對工作的放下讓我有重生之感。
  既然有重生之感,而且放下了工作,回台的旅途應該是輕鬆自如。可是我卻一直想著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不順心的事,請長假實在是不得已的。把我的工作交代給八個人,如切派一般切成八塊,一人只吃一小塊,當他們吸收後,我回來後還有工作嗎?這幾年來老闆不斷安插新人來讓我訓練,一直在部屬自已的勢力,而我這個前朝留下的遺臣等到沒利用價值時就可能被踢走。每回在日本機場轉機時都被琳瑯滿目的禮物商店吸引著,興奮萬分地逛看採購,而這回卻因滿腦子被公司的不順心事給煩著,看不到喜悅的東西,甚麼禮物也沒買就回台了。
  回到台灣走在熱鬧的市街走廊,我漫不經心地瞄了一位算命先生的攤子,他馬上說:「娶到你的人很好命!」哇!他說什麼? 我不停地往前走,心裡想著不只是娶到我的人好命,在我身旁與我有關的人,無論是家人親戚甚至朋友同事都很好命啊!我處處為他們著想,替他們留面子,替他們看頭撿尾,替他們找下台階梯,功勞留給她們,面子做給他們,他們當然好命啦!我的天!那我到底好不好命啊?

  在家裡靜修了好幾天,才打電話給老同學,才知道住加州的另一位同學不久前回台辦理了她父親(小學的老師)的喪事。四十多年前讀國中的時候,我常常騎腳踏車到老師家找這位同學聊天,如今大家各奔東西都已不住在故鄉。現在聽到老師走了,我很想去看看師母,那天獨行於久違的故鄉的街道上,心情忽上忽下,走在童年熟悉的路上,卻找不到同學的家。田園變高樓,房舍變大廈,商店街景都和以前不同了,實在很不情願問人,但是童年的記憶似乎不管用了,只好問了鄰人才找到。按了電鈴,來開門的是陌生人,不像從前全家人都認識我,我還得自我介紹一番還說從美國回來看師母的,師母一聽到我的聲音馬上出來熱情的相擁。大約七、八年前,我也曾來拜訪過,那次傾談往事中,無形中幫助了我處理了因媽媽過世三十年的悲哀之情長期壓抑之下而再度引發的憂鬱情緒。也因此我覺得我該來看師母,陪她聊天聽她追憶老師,閒聊中她又談起我能幹賢慧的媽媽如何奮鬥如何幫爸爸開醫院卻年輕美麗時就過世是多麼的可惜。如今在故鄉有幾位同學的媽媽我可以毫無拘束地去拜訪去談心敘舊?人生的路途上這種機會不多,這是何等幸福的事!告辭時師母還送我一包宜蘭金桔,真不好意思我空手去看她欸。

  剛到台灣那幾天躲在家裡當大小姐,誰也沒聯絡,滿腦子一直想著留職停薪的無奈,突然有一通同學打來的電話,奇怪,沒人知道我回來台灣怎會有電話?
「嘿!琇莉,很高興能找到你!」電話中傳來不熟悉的聲音。
「請問你是誰?我不住台灣,你怎會打電話到我家啊!」竟然是闊別三十多年的北一女夜校老同學打來的。
「我剛從加拿大回台灣,整理東西時翻到舊時的住址簿,裡面有一頁是我們一女夜通車同學的地址電話,我興奮的一個一個打,大部分的電話都不通了,只有你和阿美的電話還通。」
「這是我爸的家,當然沒變啊!」就這樣我們約見面。
說真的三十多年沒見的高中同學,女大十八變,我擔心會認不出來,還好她先叫我的名。那一頁北一女夜校通火車的同學的住址電話都是個個同學的親筆跡,隔了三十年回來看,有如價值連城的至寶。到底是哪次的聚會寫的,亦想不起來了。她說她找這份通訊錄找了好幾年,每次回台都在找,這回翻到了,一定要把同學聯絡到,她還繼續說:「十多年前,移民加拿大,離開故鄉就更加懷念故鄉,懷念高中通車的快樂時光。非常想念同學但通訊錄搞丟了,一直無法聯絡。」她還帶來八零年初我從美國寄回台灣給她的聖誕卡,如寶貝般地保存著,教我好心動,沒想到有老同學如此念舊。那晚相見聊天敘舊,我宛如在經歷一場意外的時光回朔,溫馨甜美。我們高中時期,夜校放學後,搭上回小鎮的火車,每晚在人少的平快車上談笑風生、嘻嘻哈哈,那少女不識愁滋味的年華,現在想起來是人生最快樂的時期。這也難怪這幾年來她一直要尋找一女夜失聯的老同學。 

  這回在台灣停留較久,有空檔去台大找一位三十多年沒聯絡的朋友。我可以先寫依瑂兒,再用電話,但是我選擇親自尋訪,才能捕捉相見的喜悅。如果能找到,算是有緣,如果碰不到,以後也有機會;就這樣以隨緣的心態,散步於台大校園,如旅客般尋找工綜大樓。我從新生南路的側門進入,似乎要走一段路。伍焜玉教授的演講廣告旗子,一排排在校園的路上插得滿滿的,迎風搖曳好像在競選。對來自休士頓的我,這名子挺熟的。台灣的人不認識他,才需要如此大大宣傳。一路問了幾位年輕人,都不知台大有工綜大樓,好在台大校園地圖標示很情楚,走著走著就找到了。在台大的這位學長是我七零年代在摩根城念書時認識的,他念完博士後回台任教,我們就一直沒機會再相見。三十多年沒聯絡沒見面,不知近況如何,也不知人生有何變化,沒事先聯絡就魯魯莽莽地出現,雖然有點情怯,但基於曾經有過深厚堅實的友誼,我還是大膽的敲們拜訪。門開了,我即說:
               「老大哥,三十多年沒見,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妳怎麼來了都沒事先連絡呢?」他雙眼大瞪驚訝喜悅的說。
           「我在觀光閒逛,有緣就會見面啊!。」我欣慰的說,心想著這是多麼出乎意料的重逢,沒有期待的事竟然成真。
  老朋友見面時的喜悅與歡愉,跳躍在臉上的笑容非筆墨可形容。我們談了一下午,從過去談到現在,從年輕時的往事談到目前的現況,人生轉眼三十年,我們也由青年轉入中年,也都經歷人生各種起伏,也在人生中扮演了各種角色,履行各種責任,種種人際關係也都讓我們歷練成長。我們分享著三十年來的各種體驗,忽然下起雨來,
「你看!下雨了,表示你不可以回去,那就留下來一起吃飯。」他盛情的說。
  我們好像有談不完的話,沒想到別後三十多年,大家的情誼依在,默契依在,而且愈談愈知心。如昔日一樣,他仍如老大哥一般的關心我鼓勵我。當年在摩根城念書時遭遇到突然喪母之苦,精神恍惚,是我人生最悲慘的時期,這位大哥如兄如友幫助我走過悲傷。這回宛如在做夢一般地與舊時好友重逢,無限的感念在心,是這次回台又一個非預料中的驚喜收穫。

  返美前夕,從南部回到我生長的小鎮,從火車站出來望著繁華的街道車水馬龍,騎樓走廊擺滿攤子,人潮壅擠水洩不通,地面又高低不平,手拉著行李實在不知如何行走。乾脆不走每一次常走的大街,反常地選擇另一條小街走,走著走著經過媽媽生前的好友楊太太的家,奇怪,門怎會是開著,楊太太不是已不住這裡了嗎?大約四、五個月前,楊先生過世,她即搬去與兒子同住,我想找她卻不知如何聯絡。現在路過這裡,鐵門半開,我應把握機會去問一下。我輕聲地問:「有人在家嗎?」「有啊,是誰?」裡面傳來熟悉的楊媽媽的聲音,我趕緊說「歐巴將,是我,琇莉,看到你的鐵門開著,就來問問,我聽說你不住這裡了,一直想找你卻不知如何聯絡。」「哇!琇莉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進來坐坐,我剛好和我阿姊在聊天」然後她向那位看來近八十歲的姊姊介紹我是顏太太的女兒。那位老阿姨馬上接著說:
  「喔!那位人娞又親切又慷慨的顏太太,我知我知,我不識伊但我常常聽人在讚美她,在菜市場裡常聽人講伊對人足好,可惜很早就過身。」

  我簡直不敢相信一霎那間所聽到的,媽媽已過世三十六年了,鎮上的人還有人懷念她,而且那些人都不是和媽媽很熟的人。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媽媽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歷史偉人,只是個鎮上外科醫師的先生娘,她的為人和作風感動了社會各階層的人,即使在市井小民中也留下了極深刻的好印象;都已經過世很多很多年了,到現在還有人記得她,而且只提到顏太太三個字,所有的好風評即脫口而出。真是難以相信已經離開人世那麼多年的媽媽,她的為人,她的好名聲,卻永遠活在和她同一時代的桃園人心中。天下有誰比媽媽在短短的人生中創下更令人懷念令人不捨的人生嗎? 

  楊先生楊太太一家是爸爸媽媽多年的好朋友,我們兩家的小孩從小就玩在一塊。我出國時楊媽媽特地到我家送我一個戒指做留念,他們視我如女兒一般。媽媽在人生的最高峰突然殞落過世,所有鎮上認識她或不認識她的人都悲慟不已。幾近千人來參加媽媽的告別式,出殯的行隊在街上走了三十分我們才上車往山上,而告別式的會場還有人在向媽媽捻香致敬。楊先生自願為媽媽尋找墓地,遠遠近近走遍滿山坪,依媽媽的氣質和風度為媽媽設計墓園,而且親自監工,那個月每天下雨,歐吉將穿雨衣穿雨靴天天上山。這份恩情我永遠感念在心。楊歐吉將於四個多月前過世,我心裡惦念著歐巴將,而她已不住原來的地方,心裡一直想一直想如何才能聯絡到她。

 「自從辦完你歐吉將的喪事以後又忙過年,自過年到即馬(現在)阮姊妹攏沒時間聚會,今仔日中午作伙吃飯後想欲找一個所在喝下午茶,想來想去還是轉到家裡來尚方便。」歐巴將繼續說著。
 「歐巴將,我一直想欲來看你,但是我知影你已經無住這兒,今天下火車沒走那邊的路,而走這邊的路,剛好看到你的門開著,哪有嚇尼遇好(那麼湊巧)的事!啊!是歐吉將在天上安排的,他知影我的心事,所以安排恁回到老厝來開講。」我接著說。
 「奇蹟啦!奇蹟啦!這就是奇蹟啦!天頂的人知影你的心事啦!」那老阿姨不斷地說。
 
  如果這次從火車站出來沒有改道,就不會經過歐巴將的家,就不會看到她的門半開著,也沒機會探頭去問,就不會湊巧的碰到她剛好在那兒與她的姐姐聊天。如果歐巴將和她姐姐吃過飯後沒有回老厝喝下午茶,我也碰不到她們。這簡直是天上疼我的人特意安排的奇蹟!那天下午和歐巴將和老阿姨作伙懷念成仙的親人,雖然他們在天上,卻深深活在我們的心中。


  留職停薪期滿後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工作岡位,小心翼翼地去把分給八個人的工作一一要回來。人生際遇難預料,回想著這些時日經歷的種種,原先是公司混亂,工作遇到瓶頸而寢食難安,日子黯淡無光,不得不請長假,毅然決然離開,回到故鄉放下了工作卻放不了心,後來全心投入安排美國回台的親戚旅遊霧峰南投關子嶺等地,又與久別的國中同學同遊新竹北埔、峨嵋、上坪、軟橋、竹東等客家庄,又回彰化埔鹽看看老家,也回豐原的筱雲山莊拍了許多寶貴相片,當然也去了外公外婆安息的金山平安園,還帶妹妹上山在媽媽的佳城獻花,還能抽空步行童年遠足的路線到虎頭山忠烈祠(原日本神社),一件件扣人心弦的事一幕幕的映在腦裡,有些是事先計畫的,有些是臨時起意的,有些是無意中出現的,有些是不刻意的重逢,有些是久藏心中的心事奇蹟般的成真,宛如體驗到「上帝關了一扇門,必會開一扇窗」,滿載而歸的心靈真有如「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祢在敵人面前為我擺筵席....使我福杯滿溢」。